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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人”与“知识分子”:一字之差,为何是理想与现实的分野?

在当代中文语境中,“知识人”与“知识分子”两个词常常被混用。然而,在思想史家余英时先生的论述中,对这两者做出清晰的区分,不仅不是文字游戏,反而是理解中国知识阶层百年命运、剖析政治权力与思想关系的“手术刀”。这一字之差,背后是关于良知、责任、独立与屈从的深刻分野,它揭示了一个根本问题:拥有知识,与担起社会良知的责任,是同一回事吗?

一、 核心分野:是专业身份,还是公共立场?

余英时先生对这两个概念的界定,构成了他批判中国“反智主义”的基石。

1. 知识分子(Intellectual):批判的良知与公共关怀

在余先生看来,“知识分子”是一个源自西方的概念,其诞生与19世纪末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Dreyfus Affair)密切相关。当时,作家左拉(Émile Zola)发表《我控诉…!》(J'Accuse…!),联合一批学者、艺术家,为一个受冤的犹太军官伸张正义,公然挑战国家的司法不公和军事权威。

由此,“知识分子”的核心特质被定义为

  • 公共性:他们关心的不仅是自己专业领域内的事,更是超越个人和专业的社会正义、公共利益等普遍价值。
  • 批判性:他们是现有秩序的批判者,以独立的理性和良知为准绳,对权力(无论是政治、资本还是社会习俗)保持警惕和审视。
  • 独立性:他们的精神世界独立于任何权威,不为权力服务,不为金钱收买,只忠于真理与自己的良知。

余先生认为,这与中国传统的“士”阶层一脉相承。“士”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怀抱“道统”来制衡“政统”,其精神内核同样是一种超越性的社会关怀和道德担当。

2. 知识人(Knowledgeable Person / Expert):中立的专家与技术官僚

与“知识分子”相对,“知识人”是一个更为中性、描述性的概念。

“知识人”的核心特质是

  • 专业性:他们是拥有特定领域知识或技能的专家,如科学家、工程师、医生、教授、技术官僚等。他们的身份由其专业能力来定义。
  • 价值中立:作为一个群体,他们本身不必然带有批判性的社会立场。他们的知识可以服务于任何雇主,包括威权政府、商业公司或学术机构。
  • 体制内角色:他们通常是现有社会体制的一部分,是维持社会正常运转所必需的专业人才。

关键区别在于:一个“知识人”可以选择成为一名“知识分子”,当他/她走出自己的专业书斋,开始就公共议题发言,并以社会良知为准绳进行批判时,便完成了这一身份的转变。但“知识分子”必然是“知识人”,而“知识人”却不必然是“知识分子”。

二、 为何要区分?中国政治光谱下的悲剧性分野

余英时先生之所以反复强调这一区分,是因为它精准地揭示了中共党国体制(Party-State)下知识阶层的悲惨命运

  • 极权统治需要“知识人”,但恐惧“知识分子”: 任何现代国家,包括极权国家,都需要大量的“知识人”来发展经济、建设国家、研发科技。因此,政权会重视并供养这些专家和技术官僚。 然而,极权统治的本质是垄断一切权力和真理的解释权,它绝不容许任何独立于其控制之外的批判声音存在。“知识分子”所代表的独立思想、社会批判和普世价值,直接构成了对这一权力垄断的致命威胁。

  • 思想改造的本质:将“知识分子”改造为“知识人”: 余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从延安整风到1949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如思想改造、反右、文革——其核心目标,就是系统性地、有组织地消灭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或将其彻底改造为顺从听话的“知识人”。通过人格羞辱、政治高压和生存威胁,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放弃公共关怀和批判立场,退缩回纯粹的专业领域,成为服务于政权的“螺丝钉”。

因此,在中国大陆的语境下,这一区分并非学术上的空谈,而是血淋淋的现实:“知识分子”的命运是被消灭,而“知识人”的命运是被使用。

三、 国际分野与主流用法

1. 国际语境:概念相通,词汇有别

在西方,尤其是英语世界,虽然没有像“知识人”与“知识分子”这样精确对应的两个名词,但其概念是完全相通的。这种区分通常通过不同的词汇或修饰语来表达:

  • Intellectual vs. Academic/Expert/Scholar:“Intellectual”一词本身就强烈地带有公共、批判的色彩,而“Academic”(学者)或“Expert”(专家)则更偏向中性的专业身份。
  • Public Intellectual:“公共知识分子”这一术语的流行,本身就说明人们意识到,需要在庞大的学者专家群体中,特别标识出那些积极参与公共讨论、扮演社会良知角色的少数人。

法国思想家朱利安·班达(Julien Benda)在名著《知识分子的背叛》(La Trahison des Clercs)中批判的,正是那些放弃了追求真理与正义的普遍使命,转而为民族主义、阶级斗争等狭隘政治利益服务的“知识人”。这说明,关于知识阶层两种角色的思考,在西方同样是一个核心议题。

2. 主流用法:一个概念的“稀释”与重申

在今天的中国大陆,“知识分子”是绝对的主流用词。但其内涵已被严重“稀释”,常常被泛化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或“脑力劳动者”。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公司白领、一个科研人员,都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

这种用法上的泛化,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精神消亡的侧写。当一个社会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批判者时,“知识分子”这个词也就失去了其锋利、崇高的内核,变成了一个无害的社会阶层标签。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余英时等学者重申“知识分子”与“知识人”的区分,其实是一种思想上的抵抗和理想的召唤。他们试图通过辨析概念,重新擦亮“知识分子”这个词所蕴含的道德勇气与社会责任,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拥有怎样的“守夜人”。


“知识人”指向的是一种能力,“知识分子”指向的是一种担当。“知识人”回答的是“我知道什么”和“我能做什么”,而“知识分子”追问的是“我应该为什么发声”和“我应该为社会承担什么”。余英时先生的深刻分野,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映照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中,知识与权力的永恒博弈,以及个人在拥有知识之后,所面临的终极道德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