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话语与思想
《政治与英语》
《政治与英语》是奥威尔对语言腐败及其与政治堕落之间关系的深刻剖析。他认为,英语(乃至任何语言)的衰落与政治上的混乱和不诚实是相互作用、互为因果的。当思想变得愚蠢和虚伪时,语言也会随之变得丑陋和不准确;反过来,糟糕的语言也更容易让人产生愚蠢和虚伪的思想,并为政治上的欺骗和操纵服务。
奥威尔在文中指出了几种导致英语衰落的坏习惯:
- 垂死的隐喻 (Dying Metaphors): 指那些因为被过度使用而失去原有生动形象,变成陈词滥调的比喻。使用者不再思考其本意,只是机械地套用,例如“toe the line”(循规蹈矩)、“ride roughshod over”(横行霸道)。
- 冗赘的套语或虚张声势的措辞 (Operators or Verbal False Limbs): 指使用冗长、不必要的短语来代替简洁的动词或名词,使句子显得臃肿空洞,例如用“render inoperative”代替“stop”,用“militate against”代替“harm”。
- 华而不实的词藻 (Pretentious Diction): 指滥用大词、学术化词汇或外来词,试图让简单的观点显得高深莫测或赋予其不应有的重要性。例如,“phenomenon”、“element”、“categorical”、“utilize”等词的滥用。
- 毫无意义的词语 (Meaningless Words): 指那些在政治语境中被反复使用,但其具体含义已经模糊不清,甚至被有意歪曲的词语。例如,奥威尔时代的“法西斯主义”、“民主”、“社会主义”、“自由”等,在不同人的口中可以有截然相反的含义,常被用来赞美或谴责,而非清晰地描述。
奥威尔认为,这种糟糕的语言风格在政治写作中尤为普遍,其根本原因在于政治家们常常需要:
- 捍卫站不住脚的论点 (to defend the indefensible): 例如,为大规模屠杀、不正当的战争或压迫政策辩护。
- 掩盖残酷的现实: 用委婉语和抽象的词汇来模糊化暴力、苦难和不公。例如,用“人口转移”(transfer of population)或“清除不稳定因素”(pacification)来指代驱逐村民、轰炸平民等暴行。
奥威尔提出的改进建议(著名的六条写作规则):
- 决不使用你已习惯在印刷品上看到的隐喻、明喻或其他修辞手法。
- 如果一个短词能用,决不使用长词。
- 如果一个词可以删掉,务必把它删掉。
- 只要能用主动语态,决不使用被动语态。
- 如果你能想到一个对应的日常英语词汇,决不使用外来语、科学术语或行话。
- 宁可打破上述任何一条规则,也不要说出任何粗野鄙俗的话。(这条是兜底规则,强调清晰和准确高于一切僵硬的规则)。
核心目标是追求清晰、简洁、诚实的表达。
《政治与英语》与中国某些语言现象的联系与解析
将奥威尔的分析框架应用于观察当代中国(或其他任何具有高度集中权力的政治体)的某些语言现象时,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值得深思的共鸣。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分析并非简单粗暴地将中国等同于奥威尔批判的极权,而是指出在权力运作和意识形态构建中,语言可能扮演的相似角色。
“新话”式的政治术语与口号的泛滥:
- 奥威尔的观察: 政治语言倾向于抽象化、标准化,用一套固定的词汇和句式来表达,目的是限制思想的广度和深度。
- 中国现状联想: 当代中国政治语境中存在大量高度概括、内涵特定但外延可能模糊的政治术语和口号,例如“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两个确立”、“四个意识”、“四个自信”、“中国梦”、“人类命运共同体”、“全过程人民民主”等。
- 作用分析:
- 统一思想,塑造共识(或表面的共识): 这些术语成为官方叙事的基石,通过不断重复和强调,旨在塑造社会成员的共同认知框架。
- 简化复杂性,但也可能牺牲精确性: 高度概括的术语试图将复杂的理论和政策目标浓缩,但也可能因其抽象性而导致普通民众难以深入理解其具体内涵和实践路径,更多的是一种政治符号的认同。
- 形成“圈内语言”,区隔“内外”: 熟练掌握和运用这些术语成为体制内和接近体制人士的一种身份标识,不熟悉者则可能感到隔阂。
- 避免争议,模糊责任: 某些官方表述可能采用中性甚至积极的词汇来描述可能存在争议或负面影响的政策或事件,如用“战略性调整”指代某些产业的收缩,用“待富者”婉指贫困人口(早期用法),或用“规范发展”来解释对某些行业的强力监管。
- 作用分析:
委婉语与现实的距离:
- 奥威尔的观察: 政治语言常用委婉语来掩盖残酷或不愉快的现实。
- 中国现状联想:
- 在描述社会问题或突发事件时,官方通报有时会使用高度“净化”或“中性化”的语言。例如,对于一些群体性事件,可能用“不明真相的群众”、“别有用心的人煽动”等词汇,而不是直接描述矛盾的根源和民众的具体诉求。
- 对于一些灾难性事件的伤亡数字或影响,信息的披露可能受到严格控制,通报语言力求“正面”和“可控”,强调“救援及时有力”、“受灾群众情绪稳定”等。
- 在涉及新疆维吾尔族人权问题上,“职业技能教育培训中心”的说法与外界观察到的“再教育营”或“集中营”的描述形成巨大反差,这正是奥威尔所指的用语言来“捍卫站不住脚的论点”和“使谎言听起来真实,谋杀听起来体面”的极端例证。
垂死的隐喻与僵化的表达:
- 奥威尔的观察: 陈旧的比喻和套话使得语言失去活力,思想也随之僵化。
- 中国现状联想: 官方文宣中充斥着大量固定的搭配和比喻,例如“高举…伟大旗帜”、“紧密团结在…”、“攻坚克难”、“爬坡过坎”、“新长征”、“压舱石”、“定盘星”等。这些表达在长期反复使用后,其最初的生动性和冲击力可能减弱,变成一种程式化的修辞,有时甚至阻碍了对具体问题进行更细致、更创新的思考和表达。其功能更多在于表达政治正确和立场归属,而非传递丰富的新信息。
华而不实的词藻与意义的稀释:
- 奥威尔的观察: 滥用大词和抽象词汇,使表达空洞无物。
- 中国现状联想: 一些政策文件或领导讲话中,可能会堆砌大量听起来“高大上”但缺乏具体操作性或实质内容的词汇,如强调各种“体系建设”、“能力提升”、“战略引领”、“顶层设计”等,有时会让具体执行者感到困惑,或者使政策的真实意图和效果被华丽的辞藻所掩盖。
“意义模糊”与“思想控制”的潜力:
- 奥威尔的观察: 当词语的意义变得模糊或可以随意解释时,它们就失去了作为清晰交流工具的功能,反而成为操纵思想的工具。
- 中国现状联想: 某些核心政治概念(如“民主”、“法治”、“自由”、“人权”)在中国的官方语境中,其内涵和外延与国际社会的普遍理解存在显著差异。官方会强调“中国特色”的民主、法治等,这种“特色论”一方面是本土化探索的表述,另一方面也可能使得这些词语的批判性和约束力被削弱,其解释权被牢牢掌握在权力手中。当这些词语的定义权被垄断,就可能导致“我说它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的局面,从而限制了基于普遍理解的公开辩论和理性批判的空间。
奥威尔的警示在当代的普遍意义
奥威尔在《政治与英语》中揭示的语言与政治的共生关系,并不仅仅适用于他所处的时代或特定的政治体制。他的核心警示在于:
- 语言是思想的工具,也是思想的囚笼: 清晰的语言有助于清晰的思考,而混乱、腐败的语言则会毒害思想,使人难以辨别真伪,甚至自欺欺人。
- 警惕权力对语言的操纵: 任何权力,尤其是高度集中的权力,都有滥用语言、扭曲事实以维护自身合法性和掩盖其行为的动机。
- 个体责任: 作为语言的使用者,每个人都有责任追求清晰、诚实的表达,抵制空话、套话和谎言。这不仅是对语言本身的尊重,也是对思想独立和社会真实的捍卫。
在中国语境下,理解奥威尔的这些观点,有助于我们更敏锐地审视官方话语体系的构建逻辑、宣传策略以及语言在塑造社会认知和维护权力结构中所扮演的角色。这并不意味着全盘否定所有官方话语,而是倡导一种批判性的阅读和独立的思考能力,辨别语言背后的真实意图和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
总而言之,《政治与英语》是一篇历久弥新的檄文,它提醒我们,语言的健康与政治的清明息息相关。在一个信息日益复杂、权力结构深刻影响社会生活的时代,保持对语言的警觉和反思,是我们维护个体思想自由和追求社会正义的重要途径。
林培瑞与奥威尔观点对比
关于政治话语与思想的关系,林培瑞和奥威尔的观点有什么异同?
林培瑞(Perry Link)和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都是对政治话语与思想之间的关系进行过深刻洞察和批判的学者与作家。他们的观点在核心上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强调了语言如何被权力操纵以控制思想和行为,但也因其关注的具体对象和时代背景而略有侧重。
一、 乔治·奥威尔的观点(主要体现在《一九八四》和《政治与英语》等作品中):
奥威尔对政治话语与思想关系的论述,核心在于语言的败坏导致思想的败坏,而这正是极权主义控制思想的重要手段。
“新话”(Newspeak) 与思想控制:
- 在《一九八四》中,奥威尔创造了“新话”这一概念。新话的目的是通过限制词汇量、简化语法结构、消除具有复杂或反叛含义的词语,从而缩小思想的范围。如果人们没有词语来表达某种思想(例如“自由”的真正含义),那么这种思想本身就难以形成,更不用说传播了。
- 新话的目标是使“思想罪”(thoughtcrime)在语言层面就变得不可能。
模糊、抽象和委婉的政治语言:
- 在《政治与英语》中,奥威尔尖锐地批评了当时政治写作中普遍存在的语言弊病,如使用陈词滥调、华丽辞藻、模糊不清的抽象词汇、以及委婉语来掩盖丑陋的现实。
- 他认为,这种语言的败坏使得清晰的思考变得困难。当语言变得含糊不清、缺乏具体意指时,人们就更容易被操纵和欺骗。例如,用“人口转移”来代替“驱逐平民”,用“绥靖”来掩盖投降。
“双重思想”(Doublethink):
- 这是《一九八四》中的核心概念,指在头脑中同时持有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并且同时接受两者。 败坏的政治语言是实现双重思想的重要工具。通过不断重复矛盾的口号(如“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党可以迫使人们接受这种非理性的思维方式。
- 双重思想使得人们能够自觉地撒谎,同时又真诚地相信这些谎言。
语言的政治目的:
- 奥威尔认为,政治语言的目的往往不是为了表达真理,而是为了服务于特定的政治议程,维护当权者的权力。 因此,清晰、准确的语言对当权者而言是危险的。
奥威尔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语言塑造思想,控制语言即控制思想。极权主义通过系统性地败坏和操纵语言,来扼杀独立思考,维护其统治。
二、 林培瑞的观点(主要体现在他对当代中国政治话语的研究中):
林培瑞作为一位汉学家,长期关注当代中国的政治话语及其对社会和个体思想的影响。他的观点与奥威尔有许多共通之处,但也更侧重于当代中国语境下的具体表现。
“官方语言”与“民间语言”的二元对立:
- 林培瑞观察到当代中国存在一种官方主导的、高度程式化、充满政治术语和口号的“官方语言”(有时也被称为“党八股”的现代变体)。这种语言与民众日常生活中鲜活、自然的“民间语言”形成对比。
- 官方语言往往缺乏真情实感,内容空洞,难以与个体经验产生共鸣。
政治话语的“咒语化”与“仪式化”:
- 许多政治口号和术语被反复强调和使用,逐渐失去了其本来的具体含义,变成了一种类似“咒语”或“仪式符号”的存在。人们可能并不真正理解或相信这些话语的内涵,但在特定场合下必须使用它们,以表明政治上的“正确”和“忠诚”。
- 这种话语的“咒语化”会侵蚀人们的独立思考能力,使人习惯于不假思索地接受和重复。
语言作为权力控制的工具:
- 与奥威尔类似,林培瑞也认为政治话语是权力控制的重要工具。通过设定话语框架、定义关键词语、垄断解释权,当权者可以塑造公众的认知,引导社会舆论,压制不同声音。
- 例如,通过将某些批评性意见定义为“别有用心”、“西方敌对势力渗透”等,可以有效地将其污名化,阻止其传播。
“表演性”与“犬儒主义”:
- 由于官方话语与现实生活之间可能存在差距,以及个体在权力面前的无力感,民众可能会产生一种“表演性”的遵从。即在公开场合说一套(符合官方要求的话),私下里想一套、做一套。
- 长此以往,这种“表演性”可能导致普遍的犬儒主义心态,即人们不再相信任何宏大叙事或官方宣传,对一切都抱以怀疑和嘲讽的态度,但也可能因此放弃积极的思考和行动。
语言对思维模式的潜移默化影响:
- 即使人们对官方话语持怀疑态度,长期浸淫在这种话语环境中,其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例如,习惯于使用官方定义的术语来思考问题,或者在表达不同意见时进行自我审查。
林培瑞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当代中国的官方政治话语通过其程式化、咒语化、以及与现实的脱节,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民众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并可能导致“表演性遵从”和犬儒主义,最终服务于权力控制。
三、 异同点分析:
相同点:
- 都认为语言与思想密切相关,语言可以塑造思想: 这是两者最核心的共同点。他们都相信语言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思维的载体和框架。
- 都揭示了权力如何通过操纵语言来控制思想和行为: 他们都深刻洞察到,当权者会利用语言作为维护其统治、压制异见的工具。
- 都批判了政治语言的虚伪性、模糊性和对真理的背离: 奥威尔的“新话”和“双重思想”,林培瑞的“官方语言”的空洞和“咒语化”,都指向了政治语言与其所指称的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
- 都关注语言败坏对个体独立思考能力的侵蚀: 他们都担忧,当语言被扭曲和滥用时,个体的批判性思维和独立判断能力会受到损害。
- 都带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和人文关怀: 他们的分析都旨在揭示真相,警示世人,并呼唤更清晰、更诚实的语言和思想。
不同点(主要体现在侧重点和分析对象):
时代背景与分析对象不同:
- 奥威尔: 主要基于对20世纪上半叶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等极权主义的观察和反思,其描绘的“新话”和“双重思想”是一种更为极端和系统化的语言控制体系,服务于一个高度集权、全面控制的极权国家。
- 林培瑞: 主要关注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其分析的“官方语言”虽然也具有控制功能,但其运作方式和所处的社会环境与奥威尔描绘的《一九八四》中的大洋国有显著区别。当代中国社会也存在着更活跃的“民间语言”和网络空间(尽管也受到管控)。
语言控制的极端程度与方式不同:
- 奥威尔: 描绘的是一种旨在彻底消灭异端思想、完全重塑语言的极端控制,如“新话”的目标是让思想罪在语言上不可能发生。
- 林培瑞: 观察到的更多是官方话语的引导、规训、以及对敏感词的过滤和对异议的压制,民众在一定程度上仍有自己的语言空间和表达方式(尽管受限),并可能产生“表演性遵从”或“犬儒主义”等应对策略。其控制方式更像是“引导”和“塑造氛围”,而非彻底的“消灭”。
民众的反应与心理状态的侧重不同:
- 奥威尔: 《一九八四》中的民众(尤其是党员)在“双重思想”的操纵下,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真诚的自我欺骗”。
- 林培瑞: 更强调当代中国民众在面对官方话语时可能产生的“表演性”、“犬儒主义”以及“心照不宣”等更复杂的心理状态。这反映了在信息相对更多元(尽管受控)的环境下,民众的认知和应对方式也更为复杂。
分析的理论工具和视角略有差异:
- 奥威尔: 更多的是文学性的描绘和基于政治哲学的深刻洞察。
- 林培瑞: 作为汉学家,其分析更多地结合了对中国特定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的观察,以及社会语言学等学科的视角。
总结:
奥威尔和林培瑞都深刻地揭示了政治话语与思想控制之间的紧密联系。奥威尔提供了一个关于极权主义如何通过语言彻底改造思想的经典理论模型,具有普遍的警示意义。林培瑞则将这种洞察应用于对当代中国政治话语的具体分析,揭示了在不同社会和技术条件下,权力如何通过语言进行更微妙但也同样有效的引导和控制,以及民众可能产生的复杂反应。
可以说,林培瑞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验证和发展了奥威尔的洞见,并将其置于一个更具体的当代语境中。 两者的观点都提醒我们,保持对语言的警惕,坚持清晰、准确、诚实的表达,对于维护思想的独立和社会的健康至关重要。